两山一沟山旮旯，烟村茅屋七八家，堪比张观《疏林茅屋图》，胜似莼客“莺啼茅屋幽”。走出山沟几十年后，再回首，惊觉少时竟是住在诗里，睡在画里。

一沟烟霞里，人家屋后高树上花猫假睡猎鸟护果，屋旁疏竹下，鸭们小憩嗅荷香，稻场四围，瓜藤绕篱摇紫淌绿，大门门边，串链玉米闪金辣椒耀红，檐下门角，鸟儿恰恰啼燕儿唧唧语。

晨，有鸡叫破朝雾，有牛鸣推开柴扉。午，有炊烟唤得田农归，有黄狗跳迎主人回。晚，有塘边柳丝钓初月，有波中莲杆画涟漪。茅屋人，凭一颗素心，一双粗手，一朵红高粱般的笑，把山沟里装扮成了一幅空濛的中国画。

空山吐奇雾，布谷诵清音，山烟里，茅屋间，春正浓。油菜扎一头金蝶，豌豆被一身紫纱，山桃秀一团粉红，樱桃撒一地碎玉。山雾把上工铃揉得悠扬，黄牛拉犁始耖春动。秧把摔得蓑衣绿，秧歌唱得满田青。劳作小歇，哪家门口做事哪家端出春米酒，人们把主人甜笑甜酒吞进肚里，心底漫起一脸春色。然后，主人给男人一人一匹叶子烟，细细卷，半躺竹椅吸春风，慢慢叭，石凳铜斗吐心绪。这烟，与山雾，裹着最简单的说笑，温柔着茅屋间的春天。

阵雨过，荷扇池中烟，莲泼水银珠。人们沾一身麦香，披一身蝉韵，便享受夏日午时闲。茅屋旁满树玲珑堪红腮，一色新艳逗嘴馋。张家送来白桃，李家送还红杏。女人们提篓端盆坐溪边，解髻对水弄清波，照影搓衣显娉婷。男人们趁雨后持竿抛钩坐堤上，痴看群群红鲤岸草里扳籽，呆望条条白鲫咂莲泼水银。钓得池鱼七八条，细品谷酒二三杯，鼾声夹在溪弦竹吟中。

田螣牧牛沟里捉蟹稻田拾穗，小孩子。稻场晒谷阶沿纺线门坎补衣，老婆婆。秋，雾缠金山。茅屋几乎整日坐在秋雾里。大叔们忙趁晨雾种葱蒜，大妈们勤锄明月栽菜韭。秋烟里，时有木兑舂谷调飘出檐外，时有石碾碾米声回荡在山沟。雾渐散，坎上秤砣梨摇动秋意，坡上磨盘柿满挂灯笼。偏水屋檐吊长长短短青丝瓜，后宅草坝睡大大小小红南瓜。夜，稻场搭铺闻牛嚼猪鼾，听邻家小伙讲古，看稻场月画竹枝水墨图，入好梦。

屋檐茅草垂冰笋，竹园枝梢绽冰花，冬来了。朦胧的雪雾与袅袅的炊烟在屋顶细语冬日的静美。门外大人们给老牛添稻草，给果树敲冻雪。屋里，孩子忙加柴，老人紧吹火。烟火把刚挂的猪肉才吊的羊腿新㓾的花鲢的腊味，与慢熬的大骨萝卜汤的香气，弥漫成山沟的祥云，飘逸在茅屋的整个冬天……

山沟里四季的烟与雾，紧系着乡亲的爱。他们的追求，寄寓在茧手草鞋赤膊上。他们的快乐，藏匿在粗茶淡饭山果里。他们的幸福，隐于儿孙绕膝无私无争的和美里。

茅屋烟村，人间至味。

（廖德贵/文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