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曾经去往德国大学城海德堡。这里大学就是城市，城市就是大学。作为欧洲最早的大学之一，已有六百余年历史，除了倚山临河的旖旎风景，更有源远流长的学术精神和浪漫情调。

走过内卡河桥，沿着蛇行道向山冈攀登。一条平坦的柏油路出现在脚下——这便是载入史册的哲人路。茂密的灌木丛后，闪出一座别致的手掌雕塑。掌心里是这样的一行字：“你今天思想了吗？”真是发人深省。内卡河两岸布满了色彩典雅的建筑群，与山顶的古堡交相辉映。河上，几艘划艇正利箭一般地划破水面。在艇上齐心合力的是年轻的师生。他们舒展双臂，那么的充满锐气和活力，似乎没有什么风浪能够阻拦。

在哲人路上，我想起了屈原的龙舟，想起了东西方文化的差异。

回溯历史，当先民生存于苍茫洪荒，刳木为舟时，就大胆地宣告了人类对于河流的征服。水能载舟，也能覆舟，将自己的生命系于舟船的人们，在战胜波浪的同时，也战胜了内心世界滋生的畏葸和恐惧。

学会了驾驭舟楫的人们，常常坐在独木舟上去捕捉鱼虾，满载而归时，就互相比赛，看谁捕捉的鱼虾多，看谁将独木舟划得更远。有了闲暇，精力充沛的小伙子们不甘寂寞，就开始比赛划船的速度，以赤裸的肌肉和雄健的力量来博得少女们的青睐。这正是龙舟竞渡萌发的雏形。

船儿一旦被人们所创造、所驾驭，就有可能超越交通和生产的职能，笼罩上浓郁的文化气息。

远古的先民以鱼、鸟、兽、蛇为氏族的图腾。在长期的历史演变中，各个氏族部落的图腾又逐渐汇聚融合为统一的形象——龙。龙有九似：角似鹿，头似蛇，眼似兔，项似蟒，腹似蜃，鳞似鱼，爪似鹰，掌似虎，耳似牛。在芸芸众生的心目中，龙无疑是一种能够呼风唤雨、腾云驾雾、威力无比的神灵，它凌驾于天地之上。

龙，很像是龙卷风刮过时水柱被高高飏起的形态。当人们奋力划动龙舟时，水波也被高飏，令人心情激昂。

人们在与风浪长期打交道的过程中，渐渐将龙舟竞渡作为一种公众活动。用精心打制的龙舟，在紧张的角逐中，尽情享受驾驭河流的快乐，而不再是为了欢娱神明。然而，上升到精神文化层面的，毕竟还是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的龙舟竞渡。

三闾大夫屈原空怀爱国热情，却遭谗不用，在极端的悲愤和失望之际，纵身跳入汨罗江，让世人为之惊醒。为了表示对屈原的哀悼和纪念，每年到了端午节，人们在宽阔的江河上举行龙舟竞渡。万船齐发，是为了要去拯救屈原的生命；在水上击鼓鸣锣，是为了驱赶欲食屈原的蛟龙。千百年来，演变为人们普遍遵循的习俗，即使在快节奏的现代社会，人们也依然将龙舟竞渡作为生活中的一道亮色。

当龙舟竞渡以纪念屈原为标志时，终于呈现鲜明的民族精神。

屈原忧国忧民的襟怀，直言敢谏的品格，对险恶形势不妥协、不退让的斗争精神，出淤泥而不染的高尚情操，闪烁着耀眼的光彩。数千年来，他是上自宫苑君王、下至乡野百姓一致公认的崇高道德典范。他主张实行法治，举贤荐能，反对腐朽贵族势力的变革措施，在今天仍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。他深厚博大的爱国主义情操，其他忠臣孝女难以比拟。

当龙舟文化注入屈原精神，古老的习俗就获得了崭新的意义和力量。它来自屈原的故里宜昌，来自三峡门户、川鄂咽喉，植根于中华民族集体意识的深处，汇聚了源远流长的民族心理、审美意识和伦理道德观念。

龙舟竞渡无疑是激荡人心的。但听鼓声三下，红旗在空中扬起，龙舟像离弦之箭，飕然跃出浮水。棹影斡波，鼓声劈浪，你追我赶，欢呼雷动。水手们拿出了全身力气，谁也不敢有丝毫的倦怠。不一会儿，汗水就湿透了衣衫。他们齐心协力，奋勇当先，在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的激励下，让龙舟以呼风吞日翻江倒海之势，冲向前方。

人们对于船和水的驾驭，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。粗壮有力的手挥舞双桨，合着同一节奏，将江水搅动得波浪翻滚，激发出无穷的能量，托起雄健的龙舟飞驰而前。在船身和波浪的撞击中，不只是水手，连岸上观看的人们，也深感自己受到了一次精神的洗礼。没有胆怯，没有渺小，没有孤单，只有齐心协力的拼搏，只有叱咤风云的呐喊，那不可阻挡的气势如此汹涌澎湃……

如果说，海德堡的划艇像展翅的苍鹰，属于宜昌、属于长江、属于中国的龙舟，便是叱咤风云的巨龙。

作者：陈益 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，现居江苏省昆山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