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丨陈虹

我们家那扇大木门到今天都还没换。

两三寸的门板被爸漆成暗红色，纹路依旧清晰，只是时间久了，那油漆开始起层，使得门面斑斑驳驳。天气一热，树结里沁出松油，流淌成了黑褐色的疤痕，就像老人拉耷的皮肤。门槛是整块石头凿打而成，雕刻的祥花瑞草也在时间的抚摸下变得有些模糊。这样的木与石的结合体，镶嵌在黄泥墙中，却似诉说着年代的故事，过去的沧桑。

我们都知道，这门是从爷爷那儿传下来的。爷爷年轻时，看着别人家都揭瓦盖房的，自己没那个条件，就只换了大门。爷爷虽然没钱，但是有力气。于是就从山里挑了顶好的两颗大松树，一斧头一斧头地砍成两截背回家，踢了皮，干了油，手拉锯子锯成简单的厚木板，然后简单的刨平了，用木榫钉好，就成了两大山厚重的门板了。只是上框的时候难了，非得几个力气大的师傅才能撑起来。奶奶说，当时爷爷为了将这木板背回家，上上框，肩膀上的血泡磨了好几层。我们也不知道这扇门有多少岁数了，只是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“吱呀”地叫着，榫头处被磨得油光水滑。

自打这木门安了家，爷爷的心里也就有了着落。老一辈的为了使日子安安分分地往前走，最喜欢拿本老皇历时不时地翻翻。爷爷是生产队队长，为了掌握春耕秋收的节奏，更是将老皇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，以便随时观看。于是，大门背后就成了最佳选地。找一个钉子，往木板上一定，再往本子上穿根小绳，本子就洋洋洒洒地挂在了大门背后。黄昏里，爷爷歇了工，肩上随意搭着自己的外套，弓着腰，撒着手，直接走到大门背后去翻老皇历。虽然爷爷不爱说话，但是在爷爷默默的盘算中，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。没过多时，爷爷便在大门背后又钉了一个钉子。边钉还变感叹着：“总算有了自己的牛圈！”“这回我们可卯喂鸡子了，我们的鸡圈可大着呢！”在爷爷一声声感叹中，门后的钉子越来越多，挂着各屋的钥匙也多起来，就像爷爷的背，这门坚实而又担负重任。只要逢年过节，爷爷大开木门，将他算到着日子收获的粮食、大块的猪肉，送进堂屋之中。爷爷力道大，门的“吱呀”声也就大，可就像奶奶说的，听着这声音，心里就舒服！

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多年，直到我上高三，家中有人终于有机会靠读书来改变命运了。那一年，我将学校里的高考政策带回家，将招生简章带回家，将村里的补助政策带回家，父亲统统都贴在了大门背后。自那后我们的大门背后，多了许多色彩。父亲下班了，从厂子里回来，也就端着杯茶径直走到大门背后，看着各地的招生简历，看着最新的高考形势。父亲没读过多少书，更没出过远门，那一年，可父亲借着这些花花绿绿的简章，将全国的高考和就业形势了解了个够。也正是那一年的了解，父亲再次坚定了我们这些孩子辈就是要多读书，读书才能改变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苦命。2009年的六月，我顺利考上本科，通知书送来的那天，父亲又专门复印了贴在大门背后。那是一张书页般大小的白纸，在那么多鲜亮的色彩中，我们总能一眼看到这张通知书。闲暇时，父亲一首叉腰，一手指着门后通知书，一字一字认真读着，读完便跟妈说：“这扇门里终于走出个大学生了！”我们家世世代代为农民，每次站在木门前听到说哪儿有孩子读了大学，就会扬着笑脸对我和哥说：“到时就看你们能不能走出这大门了！”话是玩笑，但门前门后，全是父亲对后人的期待。

终于，我们家房子换了新颜。父亲借着国家政策将我们的老屋翻新了。可是父亲算计着换大门还得一万多块钱。于是，父亲又忍了一把。将家里存储的油漆拿出来，给大门刷上大红色。说是大红色，太阳一晒，又成了暗红色。还时不时起层，起油，并不时新，反而有种拉低整体风格的感觉。因为我们还在花钱读书，所以对父亲的抉择不敢说什么。

大门没变，我们的日子没变。只不过门背后的那些纸张在那一次的翻新中被清理了。父亲说，新修的房子，一切又是个起点，我们得看今后的日子。今后的日子，父亲从厂里退休了，为了让我们这个家更加好过些，回到家就加入了农业合作社，种了好几亩地的茶叶。为了获得更多的种植技术和销售渠道，采摘员工，父亲还是习惯性地将这些重要信息写在大门背后。刨干净的木板上，又被各种价格、政策、电话号码占据了。粗的，细的，红的，灰的，父亲会按收主、单价、技术等归类。杂而不乱，在父亲心中那是最明的一条致富路。偶尔那本老皇历还是会挂上，但是依然改变不了这扇门的实质性作用，那就是为家里提供更多赚钱的道道儿。近两年，每到茶叶收成之时，大门一开一关，阵阵茶香扑面而来，安稳着耕作的父母亲；每到收成计算之时，数字一加一减，鼓舞着他们向着更美好的日子前进。他们心中明白，这门后画着的是正式对富裕日子的真诚期盼。

如今，我们一家再也没有谁去催促着换新大门了。看着父母在厚重的大门内外，有理有序地计算着今后的收成，规划着未来的日子。我们知道这扇门是家族里勤劳奋进传统的延续，是对美好希望的憧憬。

于是，我们一家决定再也不换大门了。